谖兮

如金如锡,如圭如璧。

 

承担

建炎十一年三月初,正是季春时节,寒食后二天。都城诸衙休务,燕京人家插柳满檐。虽时气尚寒,但家家户户,坊少炊烟。

日过晌午,正对宫城北向坊间,有众少年或击球,或蒲博于街巷,嬉笑喧哗,却引来不远处迤逦一行人注目。其中为首者安坐于一匹高头大马之上,皱眉凝视片刻,似是看清了博戏的赌注,面色突然转黯,转身拨马欲走。

但这人随行亲卫中却有伶俐的,窥得自家太尉神情,悟得几分,也是一叹,忙告罪一声,下马与少年中为首者耳语片刻,又往对方袖中塞了个荷包。

很对,便听对方道,“即是贵人所钟,敢不奉上。”

那亲卫旋即将博物奉于主将马前,对方接过,却是一柄平平无奇的折扇。

“有心了。不枉夏侯当年与你相熟——”那太尉小心将折扇收于袖内,提辔扬鞭,再不停留,转身朝数条街外新建的大相国寺行去。

这承赵官家御敕营建于燕京的大相国寺动工方不到一年,原无东京本寺的经阁巍峨,庙殿恢弘,但香火却颇为兴旺。说起来,不过是大战已平,新都人烟愈稠,又近清明,无论迁来的官宦人家还是燕京城的普通百姓,亦或是城外诸军,高门小户都少不得亲朋戚旧的法事要做。那太尉一行人也不例外。进得寺门,监寺早得通报,忙忙迎上来,合十行礼,口称镇戎郡王,立刻吩咐身边小沙弥催促香茶素点,请他们稍歇片刻便去主殿祭拜。而那沙弥听到镇戎郡王之名,随即抬头望去,然后立刻低下头,似乎有些畏怯贵人,竟一时未能迈开步伐,引得监寺皱眉不止。

那镇戎郡王自是曲端,闻言便嗤笑一声,摇了摇头,“主殿现在正是大宗正家为他家长子赵不凡做的法事,你们方丈当在领你们大大小小的和尚诵经祈福,我去那里作甚?”

那监寺抬头还欲赔笑分辩,“我家方丈……”

曲端理都不理,直接打断道,“他天家子弟,捐躯国事,无愧祖宗,之前又在我麾下,按理我也应前去敬他一炷香。可究其具体,赵不凡在获鹿战场上是替我而死,人家亲眷俱在主殿,眼下见我,又如何分说?你这僧人好不晓事。”

监寺只得讷讷称是,“原是小僧无知昏头,郡王莫怪。” 然后念了一声佛号,“阿弥陀佛,敢问郡王,如非为大宗正家嗣子法事,郡王今日莅临敝寺,又缘为何故呢?”

曲端从腰间取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,随手递给主持身旁沙弥。“也并非不为赵不凡,但也不止为他。这些香油钱分作两份,一份为赵不凡,一份却是为我的亲校夏侯远,你们在后殿书名,替他们供两盏长明灯便是了。”说罢,再不耐跟监寺敷衍,一摆手,转身便朝寺门走去。

那沙弥又愣了一下,这才接过钱袋,引得监寺狠瞪他一眼,然后连连赔罪。在曲端背后一路高呼郡王慢走不提。

目送曲端走远后,监寺转头盯着身旁沙弥,皱眉道,“原料你曾在紫袍大慧法师旁服侍,见过贵人,是个利落胆大的,何以在镇戎郡王面前蠢笨至此?眼下磨蹭什么,还不快去为郡王点灯。”

小沙弥闻言又是一颤,低头不敢说话,捧着钱袋跑远了。

然而曲端并未想到的是,那沙弥将钱袋交给管事的僧人,领了两盏油灯和书好的名签,绕过主殿后,脚步却逐渐慢了下来。直到走到庙里一棵老树之后,竟停了下来。他举着两盏油灯,左右望去,眼见无人,神色满是挣扎,目中含泪,几次伸手,竟想将其中一盏往地下砸去。

可毕竟他年岁尚小,心智未坚,虽然数次咬牙跺脚,终究胆怯,又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咳嗽,惊了一跳,最终不敢下手,掩面收泪,还是抱着两盏油灯去了后殿,将赵不凡的那一盏恭恭敬敬摆好点燃,闭目合十默祷几句,然后抱着另一盏灯在后殿绕来绕去,似乎找不到适合摆放的位置。

这沙弥来回转了几圈,最终还是在几层台架之上寻得一个隐蔽落灰的角落,慢慢伸手,即将要把油灯推向角落,却又满脸不甘,数次想要缩回手,令灯自己从台上边缘滑落。他犹豫了半天,直到听见殿外鸦声阵阵,似有催促之意,最后看着名签闭目念了声佛,隐隐抽泣一声,将灯推了过去,随即低头饮泣不止,肩头一缩一动,过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,转身准备离开。

可甫一转身,这沙弥便呆立当地,只见殿间早立了三人,一人为方丈,一人为监寺,还有一个陌生的紫袍文官,正紧盯着他。其中方丈满眼悲悯,监寺满面怒火,而那紫袍文官眉宇间有着强烈不满,却咳嗽一声,伸手拦住了想要冲上来的监寺,朝他道,“沙弥,你可有何话说!”

“小人无话可说,甘受寺规责罚。”

监寺气得在一边跳脚,“留守明鉴,这沙弥实非我寺之人,只他是大慧法师身边得用之人,大慧法师战后先回了径山寺,将这小子暂且寄托我寺,说不几月便会还京,到时便来接他。哪知道他心怀不轨……”

紫袍文官也不看监寺,只是瞟了方丈一眼,“方丈方才未曾出言,想必深知内情。”

方丈双手合十,“胡留守明鉴,这小沙弥贫僧也是识得的,他原在大慧法师身旁服侍,机敏活泼,径山寺人缘极好,听说那边的师兄弟们早想为他上了度牒,可大慧师弟只称他仍有红尘羁绊,佛缘还未圆满,只留他在身边修行。果然师弟所料不差,这孩子在战后数月辗转得知亲人战殁,大病一场,大慧师弟无法,将他托付敝寺,相约下次上京来接。依贫僧之见,他方才对夏侯施主名下油灯之举,或许便和亲人有关。”

“这夏侯远便是强征我兄长,害死我兄长之人。”小沙弥低声念了一句,但三人无疑都听清了。

方丈又念了声佛号,“你俗家的兄长与你一并于径山寺出家,被夏侯施主带走,却是他们的宿缘,如今他与夏侯施主均往生西天极乐……”

“凭什么!”那小沙弥猛地抬头,语气中的愤懑都压抑不住了。“凭什么这个夏侯远能往生西天极乐……”

“就凭他和你兄长一样,死于王事。”紫袍文官胡寅愤懑开口。“佛弃人伦,乃道德之贼,无君无父。父子、兄弟、君臣、理之不可易也,而佛氏以之为虚妄。念你年纪尚幼,虽不明君臣之义,仍能认亲眷,知兄弟之亲,举动间天性未曾完全泯坏——剥了僧录,还俗去吧。”

不等沙弥回应,紫袍文官转身望向方丈,“相国寺敕建可缓,但景灵宫祖宗神御奉安之所,祭祀有常,敕建则急,明日便将相国寺的工匠石料分送一半至景灵宫处。”

说完,同样不理苦笑连连的方丈和监寺,转身出了后殿,径自走了。

且说胡寅遇沙弥一事,出了相国寺,心情愤懑,却随意走入一家路边酒肆,店家看见紫袍,未听他要酒,也不敢多问,只得赶紧奉上预备的乳饼、杏酪、麦粥,殷勤送上。而胡寅刚刚坐定,却见一人挑眉含嘲,朝他望来,却冲他一举杯。“留守相公为何孤身至此?”

“自是郡王你不曾修德。”

曲端猛地一愣,放下杯子,听着胡寅含着火气将事情转述一遍,却叹了口气,捏着一把扇子朝另一个方向点了一点,让已经瑟缩到一旁的一伙路岐人中一位歌女站了出来,“来,把刚才的曲子再唱一遍。”

“故人不在,佐酒唱曲,雕鞍成漫驻,望断也不归,院深天暮。倚遍旧日,曾共凭间门户。踏青何所处,想醉拍,春衫歌舞。征旆举,一步红尘,一步回顾。”

半阙唱罢,曲端示意歌女停下来,“胡尚书此举,我领情了。不过你恐怕不知,我那亲校夏侯远便是喜欢这花酒歌舞,我知他到动情处,还擅扇舞,与曲相合。而他为国而死,有我等同袍追忆,那沙弥之兄战殁……但行此举,我个人日后遇了他,自然叱骂一番,可追其根本,其心与我又有何不同呢?”

听曲端改了旧日称呼,胡寅一哂,“修德者矜细行,图治者忧未行。若曲节度早有此心,则原也不必我多管闲事。须知众口铄金之事积累起来,便能毁肌削骨。今日之事,若有好事者,将其写入诗词话本,传唱天下——店家,上酒。”

“胡尚书未曾饮酒,倒像是醉了,此等杞人忧天之事……”

“我之所忧,正在于……”

曲端猛地眯起了眼睛,挥手让店里的所有人下去,“胡尚书真醉了。”

胡寅自失一笑,恳切地望向对方,“节度,百姓为我们承担了战争,如今,该到我们为百姓承担胜利之时了——任你封侯凌烟,绘像景灵……天意重万民,节度好自为之。”

曲端仔细打量着胡寅,“胡尚书所言,并非今日之事。”

“今日之事与万世之事,又有何别?”

“为何说与我听?”

“依你我二人过往,交谈此处,言论传出,朝堂有人会信吗?”

 

“原来他们是这么说的吗?”赵玖并不回头望向背后低头回报的杨沂中,“胡寅……忧心至此,是朕的缘故。”

“近日,有人向胡留守父青山先生胡安国请教《春秋》。”杨沂中轻声答道。

“《春秋》何典?”

“韩厥存赵孤。”

赵玖冷笑起来,“获鹿刚刚一年,就有人意指秦王,难怪胡寅连曲端都要提醒。”

“官家心有定见,自不会让小人得逞。”

“正甫……”

“官家开放酒禁,臣不才,请一私酿。”

“何名?”

“清白堂。”

“朕允了。”赵玖笑了笑。而杨沂中看他没有吩咐,便悄声告退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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